“不是?”王夫人捏著帕子的手一頓,挑眉看了過去。
不遠處。
碎石子鋪成的路上又多了腳步聲,聽方向,是打前院來的。
聚起的人,越來越多。
馮小小看得清楚,心下更加明白。
她伸手扯了扯裴衡止的衣袖,烏黑的眸子使勁與他眨了眨,示意自己瞭解當下的處境,不會再驚呼亂動。
近在咫尺的氣息,讓捂著她唇角的掌心一抖。
溫軟觸感複來,猶如蜻蜓點水,蕩起無數漣漪。一圈又一圈,直叫人心尖生癢。
就連桃花眼下那一處殷紅的淚痣,也好似是暈染開的硃砂,如玉的清俊容顏登時便上染了一層極淡極薄的粉。
郎君點頭輕應,收回的手半握成拳,掌心猶如燒了一把怎麼也滅不了的火,唬得人心都亂了序。
裴衡止皺眉,這感覺極怪。就算是迷香中還有其他成分,也不該到現在,還有效力。
明明廂房前纔是大戲,他的餘光卻總是忍不住,偷偷看向身側的少女。
她緊張時抿起的唇,攥著樹葉的手指,還有隨風清揚的鬢間碎髮。
每一樣都讓裴衡止好奇,既想要碰一碰,又想再靠近點,好瞧得更仔細些。
偏一旁的馮小小無知無覺,還在目不轉睛地透過樹影往外瞧去。
聞訊而來的貴婦人,都是王夫人的手帕交。乍見廂房這亂成一團,到底心生好奇,七嘴八舌之下,倒是冇人在意玉書說了什麼。
“也就是說,是方大夫救了馮姑娘。”陳夫人性子急躁,聽了囫圇,閒閒一瞥眼,看向還抱著人的方雲寒,“倒也算真心實意。”
“哼。”孫夫人撇嘴,壓低聲,與旁邊的劉夫人咬起了耳朵,“你瞧瞧,抱得那般緊,指不定早就有了私情。”
“可不是,今這場走水來得突兀,瞧著煙大,可你仔細看看,廂房可有燒燬?要我說啊。”劉夫人輕蔑地發笑,“多半是無媒苟合,怕被人發現,才做了這齣戲。”
“不然——”她刻意停頓,做足了篤定的氣勢,“好端端的怎麼會多出一個外男來。”
“要不是想攀上西嶺沈氏。”孫夫人往王夫人那看了幾眼,意味深長道,“想必燕清也不會費心費力幫她們做這齣戲。”
“咱們既是好姐妹,哪裡能在此刻拆台。”
孫夫人挽著劉夫人,與其他幾人一唱一和。言語間,都說要做個見證,將方雲寒與馮小小兩人的婚事定下來,免得人多口雜,壞了女子清譽。
“王夫人!”
玉書急得滿頭是汗,來得都是些官夫人。她自是不敢壞了規矩,落下話柄。可方雲寒救出的根本就不是馮小小,眼下她家姑娘下落不明,哪裡是訂下親事的時機。
“各位夫人,恕奴婢多嘴。方大夫救出的根本不是我家姑娘。”
玉書揚聲,懇切地看向早就換上笑臉的王夫人,“還請您派人再尋一尋我家姑娘。”
她話音一落,抱著女子緩步前來的方雲寒,麵上風輕雲淡,可那雙狹長的眼眸,早就沉了一片。
“聽聞你跟了馮姑娘許久。”
王夫人拿帕子捋了捋鬢間碎髮,示意春杏扶住玉書,溫和道,“現下一看,的確是個忠仆。放心吧,有這青蓮色的披風,又是從這房裡救出的,不是你家姑娘,還會有誰。”
“再者,方大夫與你家姑娘本就是舊識,哪裡有認錯的說法。”王夫人含笑,看向一直抱著人不放的方雲寒,“你說是吧,方大夫?”
她的話點醒了六神無主的玉書。婢子轉頭,看向沉穩的青衫郎君。
從廂房出來後,那雙狹長的眼眸自始至終,並未瞧過懷裡的女子。他隻是一步緩著一步,抱著人慢慢走出。
周圍短暫的沉默,眾人問詢的目光,以及玉書希冀的眼神。
四麵八方,都是一把把利劍。
懷裡的女子是誰,並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她們認為她是誰。
“方某與小小的確相識。”青衫挺拔,站在人群之中,緩緩道,“不過人既是受了煙霧,須得儘快施針喂藥,耽擱不得。還請各位夫人見諒。”
“方大夫!”
玉書驚愕,他這句說得模棱兩可。明明那女子就在他懷裡,撥開覆麵的青絲一瞧便可解的事。
他卻不肯。
王夫人心下瞭然。
更何況他懷裡的人整個兒裹在青蓮色的披風之中,除了一頭青絲與半露的側顏,也著實看不出什麼。
“我瞧你啊,定是剛剛嚇壞了,這會子跟著春杏先去歇歇吧。”王夫人麵上含笑,示意春杏拉走還要多話的玉書,“此處有方大夫照顧你家姑娘,定然妥妥噹噹。”
劉夫人也跟著搭腔道,“不過麼,馮姑娘到底是個姑孃家,這事明白人自是不會說什麼,可嘴長在旁人身上,保不齊就有些碎嘴亂說。”
話已遞在嘴邊,王夫人點頭,“依我看,穩妥起見,還是訂下親事,既能堵住悠悠眾口,也能成全了這救人出火海的一番情意。”
她眉眼一轉,笑得輕快,“總歸我們都在,幾句話做個見證也不難,就是不知方大夫意下如何?”
“此事涉及姑娘清譽,方某自是責無旁貸。”方雲寒頷首,並未推辭。
“既然方大夫有心,這事就好辦許多。”
順手指了剛剛出來的那方幽院,王夫人眉開眼笑,耳邊全是徐瑩送來的那一箱銀子清脆落地的聲響,“那裡的小院清淨,方大夫要是需要什麼,儘管吩咐婢子就是。”
眼下事成,想來徐瑩預備好的另一箱銀子,也差不多該送進府中。
一堆柴火換兩箱白銀,還能與沈氏攀上交情,簡直一舉兩得。
王夫人越想越開懷,正要招呼另外幾位官夫人一同回前院看戲聽曲。
“且慢。”
人群之外,一道男聲威嚴,冷斥肅然。驚得在場之人皆愣在原處。
王夫人眼中笑意一僵,手中的帕子登時便絞成了麻花。
這冤家不在府衙,怎得跑來了彆院?可彆是她偷偷收下的那箱銀子有什麼問題。
她心中忐忑,拗出個溫婉模樣,迎了上去,“老爺。”
王子鳴身上還穿著官服,額間急汗不斷,顯然是匆匆趕路而來。拂開王夫人的虛禮,緩了口氣道,“此事既然涉及女子清譽,便不得馬虎。”
眾人麵麵相覷。
“老爺這是何意?”王夫人低眉,“廂房裡坐著的是馮姑娘,救出的自然是她。更何況那青蓮披風,也是馮姑娘婢子親手繫上。”
“再說,方大夫與馮姑娘相熟,他都......”
——認了人。
王夫人瞥了眼他鐵青的臉色,默默吞下後半句,忽得回過味來。
“是與不是,看看便知。”
王子鳴擺手,讓衙役帶了玉書回來,當著眾人麵吩咐道,“你既是馮姑娘貼身婢子,自是不會認錯,你且去瞧瞧究竟。”
顧不上膝上跪出的痛,得了令的玉書快步上前,還未靠近,抱著女子的方雲寒下意識便後退了半步。
刹那間,周圍更靜。
察覺到不妥,那雙狹長的眼眸泛著冷意,將人緩緩放在地上。
青蓮色的披風,係的嚴實。玉書小心翼翼撥開女子覆麵的青絲,眼熟的容顏,卻絕非馮小小。
“大人!”玉書轉身一跪,揚聲道,“此人並非我家姑娘。”
“那你可認得此人?”
玉書點頭道,“奴婢認得,她是書局的徐瑩徐掌櫃。”
“徐瑩?”
今日來客,並無徐姓,周圍眾人神色各異,王夫人更是一臉難以置信,“怎麼可能。”
“大人,奴婢不會認錯。”玉書俯身,篤定道。
王子鳴暗暗鬆了口氣,側臉看向自家夫人,“燕清,你也去瞧瞧。”
十年夫妻,自是默契,王夫人稍一細想剛剛方雲寒的說辭,便知自己著了道,當即拉了幾位手帕交上前,“此事關乎女子清譽,諸位也是識得馮姑孃的,人多瞧得也仔細些。”
青蓮披風下,裹著的衣裙華麗,並非馮小小早前的素色衣衫。
圍上去的幾位,俱是玲瓏心思,三言兩語便把這樁烏龍全部推到了方雲寒身上。
“大人。學生絕非有意為之。”
青衫郎君也不慌,躬身行禮道,“救人乃醫者天職,此番情形學生必然不能見死不救。”
“且不說房中煙霧濃密,學生讀過聖賢書,也知男女有彆,自是不會隨意觸碰。”
他說得言之鑿鑿,眉目間更是正氣凜然。
王子鳴頷首,“本官知你難處。隻不過,徐掌櫃亦是女子。”
方雲寒眉間幾跳,壓住心頭恨意,低首道,“學生明白。”
三年來往,徐瑩在他懷裡的時日也不少。他又怎麼會真的認不出抱著的是誰。
不然也不會故意用青蓮色的披風將人裹得嚴嚴實實,又用髮絲遮了麵,企圖矇混過關。
王子鳴頷首,微微向四周望瞭望,“你明白就好,眼下救治要緊,便由本官先替你做個見證,訂下婚事。”
這熱鬨一波三折,著實比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戲曲要精彩十分。
隻不過,好戲終需散場。
王夫人心中有數,先讓婢子送了其他夫人回前院。
廂房前,立時清淨不少。
王子鳴這才沉下臉,吩咐衙役去廂房後押人。柴火堆旁,安生被捆得結實,還暈著。
“老爺。”王夫人蹙眉,這火怎麼來得,她自是清清楚楚,眼下王子鳴拿了人,問來詢去,抖露出銀子的事小,要是被沈氏知曉,那可就不得了了。
她顫巍巍壓低了聲,“此事可審不得。”
“婦人之見!”王子鳴氣她不知輕重,又不便直說,隻道,“彆院出了這樣的事,你身為主家,還杵在這作甚!”
王夫人麵上一白,心下更虛。就算她想去與馮小小解釋一番,也得先尋著人不是?